清青
*集训的时候对颜料盒里孩子们的一些幻想,尽力写了一个悲伤的故事。
春日青一眼就察觉到的,是丁香轩的老板换了人。
那人依旧是双相似的眉眼———浅灰,冷色却泛着温柔的光泽。只是刚好剪到耳尖的短发变成齐肩,小伙子变成姑娘罢了。
久不营业的书店重新开张,香薰换成的淡淡的橘子味,门外一盆山茶花枝久未照料已然颓萎,“营业时间不定”的纸牌歪歪地斜在墙角。姑娘抬头,先是礼貌性地一笑,瞥见来那双青灰的眼睛时却怔了怔,说,你叫什么?
青不解,报上名去,然后看见那姑娘惊愕的神色,听见已经一句很久没有听过,却曾经从某人口中流露,而后深深扎在胸膛的话。
“你的名字,真真像首诗啊。”
在城里,与新搬来的邻居从未有过交谈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正如春日青虽然记得那双眼睛,却从未知晓那眼睛的主人姓甚名谁。
一米八几的高个儿,倒是生得白净,在楼下开店做些小本生意,据说24岁,看着沉稳。
城市的底色是淡漠的灰,如同被裹挟向前的彩城里的书卷味儿渐渐飞远,仿佛逆着时光开的书店从来门可罗雀。
春日青腻极彩城的清冷,又不如说生活本就是乏而腻的。
早餐是三元一份的肉包,出行工具是啷当作响的旧单车,早春阴雨绵绵的城市,三点一线的行程……居住的城市四面环山,用朋友灰的话来说,纵使信号也要绕过半个地球才到。做不完的习题,变薄又更新的草稿纸,和十几年前相似,十几年后似乎也不会变。
常有人夸自己灰青色的眼睛漂亮,漂亮么?春日青想着,大概也和自己的名字一般:阴雨绵绵的春季,冷冷的青色天空。
青偶尔也会想要向着深不见底的天空纵身一跃,仿佛能够跃进某处色彩斑斓。
春天大抵还夹杂些冬天的寒风吧,二十七层楼的海拔上,双臂咋呼地冷。
濒死的错觉好像误触了走马灯,青回忆起反复的生活———自知是没有什么责任感的人,似乎随时都能抛下底色从未变过,从来如此,似乎未来也将如此的一切。
风再大些,就能飞去远方一片海。
思乱想着,他竟迈开脚,有了向前的趋势。
“在雨水里消逝,多冷哪。”
青骤然惊醒,收回脚尖转头看见丁香轩的店长那双装着丁香花的双眼睛弯起,含蓄又温吞。而话音刚落,一声春雷,滂沱大雨,把天台上的衣物和孩子洗刷了个遍。
之后的事情,便如同所有俗套故事里的情节一般,日光下碌碌的魂魄,无处可躲,于是最冷清处反倒成了温柔乡,营业时间不定的书店成了十六岁年纪的孩子孤单的乐园。
丁香轩的店主与其说是为了谋生,更不如说是在通过挥霍光阴来换取一个文字堆砌的世界。
营业时间不定以外,连同售卖的书籍也全凭个人喜好来决定。市面上的畅销书籍鲜少被收录,却能够找到包装纸几乎脱落、售价和一片面包等同的老书。
无论寒暑店主总是穿着一身把自己包裹得严实的服装,仿佛在这个人的身上四季的流动缓缓停滞。
一日少过一日的来客,店主比起售卖书籍更常反复地翻阅那些字句。青喜欢偷看那双漂亮的眼睛,总觉得那里深得像课本上的湖海,有着许多彩城不曾有过的波澜。
“你的名字,真像首诗。”
曾几时,淅沥雨声中丁香轩泛着温柔的淡橙色光,借书时看见学生卡的店长笑着说。
有着紫灰色眼睛的姑娘让春日青暂坐,转身去翻找些什么,还抛下一句:“咱俩名里都有个青字呐。”
青含糊地应着,盯着烧水壶上的水雾扩散,笼罩书架上烫金的字:丁香集。
丁香轩的老板爱写些闲诗。
“我们这些个孤魂野鬼,也总要在某首赞歌里做一做伟岸的人,不然空失去一个壳,没有个不朽的魂魄。”
某日,春日青翻开某本诗集的时候,老板背诵似的说出这么些话来,青看了看书扉上的《丁香集》,又瞧了瞧作者栏上的“紫丁香”三个字,两双冷灰的视线相撞,酝酿后开口:“本名?”
紫丁香讪讪地笑:“怪了些,但的确是。”
彩城里边没人晓得紫丁香是从哪儿来的,也没人听说过他的经历。
让春日青感到奇怪的是,即便丁香轩做着惨淡的生意,看似并没有什么家财的紫丁香仍然日复一日过着他那悠悠的日子:班爱上不上,笑容是家常,什么苦痛都能当做茶饭咽下去。
究竟是苦难的生活练就了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因为过于美满的出身才导致的不谙世事?青推敲不出,又难免好奇。找不着机会问,于是转而问起老板与书的渊源。
丁香闻言,眼睛透过纱窗看着满园春色,挠了挠那淡紫色的脑袋,好像很难得到个答案似的。半晌用低低的声音答:爱做梦罢了。
长久的无言,青忖度些许,窗外恰巧飞过两只春天的蝶,逆着光黯淡却又刺眼。青觉得自己似乎触碰到深深潭子的表面,只能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的。”
“前些日子的那位先生最近还来吗?”
青看见姑娘把一个薄薄的信封交予自己,便趁机问道。
姑娘的神色变得复杂,像有什么欲遮掩又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那是我哥。”
春日青暗道难怪两人如此相像,追问:“他去哪了?”
姑娘苦笑,摇摇头,叹:“不晓得。”
紫丁香这般含蓄又温和的性子 ,按理说应当是被温煦的阳护着成长的,可某些时刻流露出来的沉默与迟钝又让青觉得他也是个和自己一般想要逃离生活的人。
“我去过这片海。”
他曾把一种融化了思念般的神色投向青正翻开的一本游记,游记已经泛黄了,纸上正定格着层层叠叠的海浪,海水因为傍晚的夕阳显现出一种温暖的玫瑰色。
海么,青喃喃着,彩城四面环山,并没有给他机会去触碰这个字眼。
“而我没有出过彩城。”
抱怨似地说完,青伸手去触碰图片上展平的海浪,不了摸到,些坑洼的痕迹,翻页看见一首小诗:
天上细细的浪
地上冷冷的人烟
我听见
还未读完,紫丁香停下手里的活计凑近青的侧脸,眼里熠熠地闪着些青看不懂的波光。
“你想去看那片海么?”
听见紫丁香的声音,青怔住,然而没有等他作出回应紫丁香便接着说:“就在现在。”
青觉得自己正在做有生以来最疯狂的事情:他跟着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去看一片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海。
没有收拾行李也没有告知家人,只揣着兜里的五十块钱——甚至不够买一张回程的车票。
“彩城南边的郊外再经过半个小时车程,其实就能看见海……小时候的我就在那片海岸长大。”
车外的一切河水一般向后流泻结成斑斓的色彩,分明一个小时以前还在为第二天的功课苦恼,此刻却在跟着一个陌生人离开这个自己从未走远的城市。
他们走得狼狈而又仓促,青盯着紫丁香的侧脸在心里咀嚼着很多没有问出来的话:你知道我从哪儿来,却从未和我提起过自己,你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又要到哪儿去?
最终青把话咽了下去,跟着紫丁香走出车门,却第一眼就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大海。
此时天色渐暗,却烧着漂亮的红云。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赶上了这片海最漂亮的时候。”紫丁香一边挽起袖子,一边走向那徐徐吞没金色沙子的海浪。青跟着他,恍惚间好像要踏去另一个人间。
“我像你这么大……该说是还要再小一些的时候,和妹儿在那光着脚丫子捡贝壳。”
紫丁香在细沙上跪下,附身几乎要去亲吻那些海浪。
“见到些搁浅的小鱼小虾,那丫头还在念小学呢,偏偏要学课文里的娃娃把小家伙放回去。”
他附身捧起一掌心的水,目光却好似在透过海水看着从前。
“那丫头对着大海挥手啊,说什么再见啦,你们自由啦的话,还为了搞清楚海里有什么把脸蛋子埋进水里,回去后被妈骂得很惨。”
紫丁香喋喋不休,青却注视着那双紫色眼睛里面的神采,好像真的看见一个比自己年少的孩子,赤着脚丫子跑过沙滩,咯咯地和妹儿笑。
紫丁香又站起来,张开双臂作出拥抱天空的姿势,青却觉得他好像要被火焰吞没了——下一刻他直直地向海水倒去,青慌乱地想要抓住他,却只能跟着他一块坠向会让小鱼搁浅的浅滩。海水灌进眼里痛得很,却还是会从眼中流出同样咸涩的液体,青趴在紫丁香的胸前,等到视线清晰,却看见紫丁香睁着通红的双眼,用近乎嘶哑的声音问他:“为什么要从二十七楼跳下呢?”
青不清楚紫丁香是不是在哭,却注意到那截从未露出过的手臂上都是些愈合了的刀口。
你为什么会想要去死呢?那双剔透的眼睛像在质问又像在责怪,为什么要把那些人为了活下去所做的挣扎视作无物?
青摇头,想要从海水里面站起来,却被紫丁香的双臂牢牢环住,海水不断呛进他的喉咙。
他抬起手重重地捶向紫丁香的腹部,在后者手臂松懈的那一瞬间爬起,呕吐一般地咳出海水和泥沙。
你要杀了我吗?青质问,而紫丁香缓缓地从浅滩上坐起,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很久,笑到声嘶力竭以至于青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断气。
“鱼在搁浅的时候,还是会想回大海的啊。”
紫丁香站起来,没再看向青,又双手抱膝地蹲下,哽咽起来,这哽咽声又渐渐扩大,最终青站着看见这个遍体鳞伤的成年人哭得像孩子。
暮春时候梅子已经快要结完了,
信封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青接过,不敢用力,只是拂去封面上的灰尘一般。
姑娘名字叫雪青,是清脆又漂亮的名字。
想起什么,春日青指向书架。
“可以借走吗?”
“我还没有读过他的诗。”
“虽说我哥爱写诗,但他其实没怎么念过书。”
雪青垂下眼睑,把书递给他,又抬起头来,视线仿佛在问:你承担得起回忆的重量么?
紫丁香不像是没念过书的人,青记得他问自己学业时曾不无骄傲地说“我曾经功课很好。”
一句“为什么”还没有问出口,雪青就接着讲:“咱俩不是一块儿长大的。”
“那时我多大?四五年级的样子吧,回家没见着爸妈,姑父姑父围着哥在哭。
然后他们也拥着我,说什么车祸、医疗事故一类在学校安全教育课上才听得见的字眼。我多小一个孩子呀,怎么听得懂?唯一让我清楚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我们以后是没有家的孩子了。”
“这么说也不全对,后来我被领养了,他跟着姑父姑母过。”
“他没有撒谎,我记忆中他是个刻苦的孩子爸妈在的时候常夸他是个好孩子,奖状从他房里贴到我房里。只是后来我的养父母嘴中听到的,就只剩下他打架和逃学。”
雪青叹了口气。
“那时候他比你还要小一些?初中升学的年龄,后来高中也没去念,打工去了。”
“做了几年工,攒了些钱,某天突然跟我写信说要去一个叫彩城的地方开书店。挺怪的对吧?干些粗活,反而爱上了文字。”
春日青听着,只觉得自己被海水倒灌。他想起回彩城的路上,两个人身上沾满了海水的咸涩味道,他支吾半天指着紫丁香的手臂,小声问道:“都是你自己留下的么?”
紫丁香很久没有回答,他点头,又摇头,含糊不清地回答:“有些是,有些不是。”
彩城冬日里的最后一场雪,春日青抱着盆茶花本想送到丁香轩去,最后只是靠着门,伴着身边呼呼滚动的风雪,坐了一夜。
第二天书店没有开,他把茶花放在门前就离开了,往后却再也没有看到过丁香轩的主人。
“以后就别来了吧。”临别时候,雪青抬起漂亮的灰色眼睛,伸手轻轻地碰触着枯萎的山茶花瓣,“这店大抵不会再开了。”
把信封捧在怀里,青抬眼看着眼前似是故人的眼眸,最终鼓起勇气问:“我们还会再见么?”
姑娘折下山茶,摆弄到信封上,反问:“我还是他?”
又自答:“或许永远不见,又或许就在明天。”
离开丁香轩的路上,春日青打开那个信封,却看见一页熟悉的海浪。
他突然想笑,笑紫丁香的人生像一场笑话,笑一个说自己的名字像诗的人活得像一场闹剧。
看见那页海浪、乃至那日看见大海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紫丁香其实想起了家,想起了妹儿,想起那些曾经快活的时光。
星子那么明亮,虽然彻底入夜了,天空还伴着些梦幻而温柔的淡黄。当时丫头牵着妈,跟远处的爹拌嘴,明天还要去攀登故乡的山,后天呢,后天要去海边闹腾……假期结束以后回到学校,便有资可谈了:海里蜗牛变的仙子,天上的云朵被想象力揉成独角兽,以及一个幸福的家。
紫丁香就这么天真地觉着这些幸福是真切的,好像那不久将来分崩离析的生活与一触就破的幻梦迟迟不会到眼前来一样。
乃至于后来的日子里,被嘲笑是没有家的孩子,被摁在墙角留下那些狰狞的刀口时,他抬起头看着天空还是回想起大海对他而言足以编织一个梦境的温柔。
此时天空的阴雨正转晴,为何转晴呢?因为春雨绵绵的季节要过去了。
眼前突然有年纪小的孩子晴朗地扬起裙摆飞过石阶,青想起那日那人应该也是这般和阿妹赤着脚丫子踏过回廊,咯咯笑道,春日是个丁香花开的时节呀。
他低头看着那页纸,发现诗的最后被填上了,牛头不对马嘴。
他说:
“我要
去找一片春天永开不败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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