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路人

死海


       雪青在书上读到过: 人会丢掉大多数痛苦的记忆。


      小时候跟在哥哥的后头,看见燕子北归,一只行动迟缓地脱了队。


      它明年还能来么?她这么问哥哥,得到不假思索的肯定。


       但一向优柔寡断的性子如此笃定反倒让人生疑,于是她便懂得:失去的事物总是去追寻也没有意义。

      




     彩城四季飘雨,近来却好似噤声了一般,空中蒙蒙而单薄的阴翳始终如蝉的薄翼,鼓动得轻。


     雪青支起胳膊拿起笔,歪歪扭扭涂写两行,燕子叫了。若在往北一些的地儿,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可彩城偏生靠着南:不见得纷纷柔软的棉絮,倒是海棠枯死了几盆。


      那里没有海,可雪青朦胧的记忆里记得住一片粼粼的纹——故乡那一片蓝色的无垠。记忆中三个高大的身影簇拥着的自己,伸出小小的手掌,搅动海水里的波纹与幻梦。小小的鱼儿向远处游去,她和哥哥痴嗔地望着远处的夕阳,向他们未知的未来一般发着朦胧的光。


        新闻播报中的故乡已有持续半月的乌云,昏暗的天空下海浪翻滚着深沉的灰色,不久可能将会有强降水。


       海边的雨水是多灾又可怖的,而故乡又与彩城挨得近,那时怕是连带着彩城也会有一场雨。雪青放下笔,接通静音震动的电话,听见另一头的浅灰蓝说北去后南归的赶雨鸟今个儿会聚集在山顶。


        赶鱼鸟喜欢雨水,又不怕雷鸣。仿佛是逆着其它鸟儿似的,天空昏沉的时候它们偏要赶着往危险的高空飞去。它们有靛蓝的羽毛,当它们大片地飞过山巅时,山脚观鸟的人便会看见一片闪着蓝色荧光的海浪与电光嬉戏打闹。


      雪青记得中学老师说过:“赶鱼鸟体型小,在自然界中是弱小的存在,但是这份与雷雨相追逐的力量却使它们得以在其它生物避之不及的电闪雷鸣间有了一瞬的自由。”


      想象鸟群嬉闹的模样,雪青跳下高椅,抓起背包便要出门。


     “快些,趁着雨水还没到。”


       电话里的女孩雀跃地催促道。

      

        

       雪青的父母在她十一岁的时候死于一场交通事故,留下她与哥哥在老人的帮助下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半年。后来老人病逝,姑父姑母因为她的年纪太小而收养了她。哥哥独自一人去了看不见海的彩城,再也没见过。


       考上彩城的大学时曾想过两人是否会相遇,发现哥哥的书店也有过一瞬的欣喜,后从未有过走进去的勇气。直到收到哥哥失踪前拜托自己帮忙关闭书店的信息以前,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维不知晓对方存在于这座城市的幻象。


       哥哥在彩城几乎没有认识的人,又早早与亲人断了联系,突然间从茫茫人海中消失,却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


       一如那些在她胸口消弭的情感。


       雪青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是,在得知父母的死讯时,十一岁的她只是感觉灵魂被附上了薄薄的茧,哀恸与其余的情感被击中、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父母的葬礼连同此后的数年中,她都从未掉落眼泪,只有依偎在哥哥的怀里时,悲伤才会穿过那个胸膛,给她跳动的心脏一些微弱的感触。


       在畸形的窄口瓶里,她早已学会蜷缩着让喧嚷左耳进右耳出,躲避本该将她杀死的爱恨与伤疤。


       好像积满乌云的大海表面,昏黑沉重,却平静异常。


       雪青翻看着哥哥留下的相册,那些记忆之中深埋的泛黄的光阴引申出的追逐嬉闹声在最后一张照片戛然而止,他们的人生也被相册余下的空白夹断。


      “好漂亮的海呀!”


       邻座的孩子发出惊呼,画面是十一岁的雪青拍下的海岸。母亲带有歉意地捂住孩子的嘴巴,雪青却摇摇头,说喜欢的话可以拆下来送给她。


      绑着两条小辫儿的孩子翘起脚丫丫,眼里泛着光,欢欣雀跃地收下照片后把手中一束蓝色的花朵递给雪青。雪青接过花,拍拍小小的脑袋,余光里忽地窥见抽去照片的透明的夹层里竟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信封。


        列车到站的提示音响起,她匆忙将它塞进口袋。


       汇合的时候,浅灰蓝已经穿上了雨衣,正怪她来得晚。


        雪青佯装歉意地笑笑,打开背包,找不到雨具的踪影,才想起是落在了车上。

        

       她与浅灰蓝的初识,也发生在看赶雨鸟的季节。


       同学们都惊叹于雷电之中倔强的靛蓝鸟群,雪青却看见身边的女孩淡蓝的眼中正淌下泪水。


       正欲去问,低下头才发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坡脚的,此刻正拄着埋在土里的拐杖,疼得打颤。于是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悲伤的缘由,泪水只是源于生理上的疼痛。


        蓝眼睛眨了眨,察觉到什么后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回来,于是雪青看见自己如海面中冰山的倒影一般在那双纯蓝里颤动了几下——紧接着便是那双眼睛分明还淌着泪水,却像两轮牵强的月牙。


       “多漂亮呀。”


        那双坡足的蓝色的月牙抹去眼角无色的花,轻声说道。


        雪青含糊地回答,仍想着那双坡足,尝到来自下唇的咸涩味道。雨水颓然倾洒,当赶雨鸟粼粼的背羽在风里离去的时候,她心里浮现出一丝不可告人,浅灰蓝至今也仍未知晓的向往。

    

 

     

      而后来的日子里,那抹歪斜的蓝色身影总是出现在她目之所及的地方。她是有一丝欣喜的——浅灰蓝明媚,她也如万物一般有着趋光的本能。跳跃、鲜明的蓝色身影常常让她忆起在时光背后深深的沟壑里,不断逃避的她曾拥有过的情感。只是透过浅灰蓝天真而直率的眼中,她常常读出一种对负伤鸟兽的怜悯。


       她晓得那样喜形于色的孩子,所经历过的爱总是大于遗憾。


       山脚已聚集起了人群。


       蓝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只是比起往日那双残足似乎坡得更严重了。


       雪青看仔细,才发觉浅灰蓝腿上有星星点点的泥星子,而拐杖也好像因为重物的冲撞而缺损了一角。雪青走上前去搀扶,浅灰蓝顺势往她身上倚靠,泥巴也粘在她的裙角。


        天空闷沉得仿佛能让人停止呼吸,孩子与老人、员工与游客的交谈声在身后此起彼伏又渐渐停下,雨前寂静的时刻缓缓逼近,只余下隐隐的雷鸣。


        浅灰蓝的脚似乎疼得格外厉害,她蹲在草丛中,几欲开口却只发出忍耐的嘶声。


         雪青想要把她扶起,有听见一道惊雷,她说:“我要走了。”


       然后她便看见蓝色的身影挣扎着站起,扶起缺了一角的拐杖,仰望着积云的天空说:“我要离开彩城了。”


       “去山上,去赶雨鸟要去的地方。”




  

       雪青觉得大脑如一团乱麻,她晃了晃,信封从手中落下。下一秒有人惊呼:“赶雨鸟来了!”


      云朵在头顶扭转成漩涡,很快针线一样的雨水,不是一滴两滴,而是千簇万缕地在大地上铺张开来,她们站在草地的圆心,人群欢呼起来。


      雪青迎着风,张开嘴巴就尝到雨水夹杂着铁锈的味道,蓝色的小小身影挽着她的手。某种事物像是崩塌一样,然而又在逐渐被缝合,而遥远的山巅,赶雨鸟在天空翻滚起明亮的海浪。


      暴雨后,赶雨鸟会沿着山的脉络迁徙。


        浅灰蓝强撑着站起来,放任泪水因疼痛落下,她伸出手,探向蓝天上鸟群牵起的骤风。


       她不再牵强地笑,只是认真地望着天空的蓝色群鸟,认真到雪青觉得鸟群正是那道纯蓝的视线,凝望着她。


        雪青看见浅灰蓝脸上因腿部疼痛而显现的抽动,觉得心脏某个地方痛得厉害,那些她假装视而不见的,被巨大的屏障聚集在一起的、几乎密不透风的痛与爱恨因为防线的离涣而向她直直地坠落。


       信封沾了水滴,被惊呼的人群踏上,很快又融在土里,她来不及打开,身体轻得像那些信里的故事正在飞一般地远去。


       “我攀上了那座山。”


         淡蓝的眼睛驱散了云团,此时此刻闪烁着某种不可名的耀眼事物。


         

         她想起曾经在赶雨鸟离去后,坡足的浅灰蓝说自己喜欢山,喜欢一切需要攀登的事物,而后又告诉她:她或许被故乡的海困住了太久。


         “你知道吗,这是彩城十年来下过的第一场大雨。”


       雪青怔住,蓝色的身影歪着脑袋对她侧身一笑。然后她伸出手,春夏秋冬所有的风便把她推向那片天空。


       荣枯变换之中许多不必言语的时刻,大多是无话可说。可是此刻她感受到千言万语堵塞住喉咙,才致使张口只有附和风雨声的喑哑。


       而浅灰蓝拥她入怀,雨声绵延又悠长地把所有所有的过去砰地推远。

        

        

       赶雨鸟离开,云朵渐渐散去。


       彩城和故乡的雨都停下的时候,天空放晴,海水也变成了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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